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卌年 | 李南飞:两个新三届在校生打了一场离婚官司

李南飞 新三届 2022-09-19

作者简历
李南飞,笔名“埂上草”,1947年生于四川乐山,汉族。1967年高中毕业后赴内蒙古牧区插队,1978年考入北方交通大学内燃机车专业。机械工程师,在机电一体化产品的研制方面小有建树。国家注册的质量管理体系高级审核员。

原题
我的大学



作者:李南飞



这是我生活了11年的牧场

 
报到

告别生活了11年的宝日格斯台牧场,我日夜兼程赶往北方交通大学报到,终于在1978年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清晨,敲响了北京的家门。

匆匆啃了口干粮,喝碗白开水,顾不上休息,立刻蹬着哥哥替我保养好的旧自行车,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往“北方交通大学”。

我怎么也没想到,刚到机械系的报到地点,劈头就遭“班主任”一通训斥。他是工农兵学员,比我小七八岁,被推荐上完大学后留校当了助教,负责管理我所在的班。此刻他西装革履,端坐在办公桌前,“大义凛然”地批评我这个黑不溜秋、衣衫褴褛的“老家伙”:“你怎么迟到这么久?人家集训、劳动搞完了你才来,怎么这么会掐时候?……”我撇了他一眼,心想:“老子下乡干了11年,会逃避一个礼拜的劳动?!”不过,嘴上没功夫搭理他,赶快办入学手续要紧。

我从内蒙古草原直接考入北方交通大学,所以学生宿舍里有我的床位,但是刚走进宿舍就被系主任召见,他是交大老教师,认识我父亲,同情我家遭遇,也知道我家被逐出北方交大之后就住在学校附近。当时学生床位非常紧张,得知我报到,马上动员我走读,腾出一个床位帮助系里解决眼前难题。

我答应“暂时走读”,见办公室只有我和系主任两人就问主任:“我的第一志愿是建筑系,根本没报过机械系,怎么让我到机械系来了?”他告诉我:“你知道咱们学校建筑系历来比电信系和机械系的收分低很多,你分数高却没有报好的专业,估计是受父亲问题影响不敢报,学校很同情你,经研究把你调整到机械系内燃机车专业来了。这个专业今年收分与清华、北大在同一个水平,学校事前没征求你的意见,不过,这是在照顾你。”

我听后心里叫苦连天,我不适宜读这个专业,以31岁的年龄初学机械,若以前在工厂工作可能有根底,可我一直在草原放牧,从未见过“车、铣、刨、磨”,这个专业正好戳在我的软肋上!但是,事已至此,如果要求调换专业肯定给系里添乱,也辜负了领导的一片好心,算了吧,不喜欢也得喜欢,咬牙从头学吧!

77级”的平均年龄比78级高不少,其中从工厂、农村来的学生多,大龄学生比较多。而我们78级工科生则不同,应届高中生占了大多数,普遍十八九岁,比我整整小一轮,最小的刚十六岁,我完全有资格当他的学叔而不是学友。同班还有一个66届老高三的,他来自无锡的工厂,且没有家庭负担,比我轻松得多。

我的年龄在班里乃至系里都排“老大”,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于家庭和学校之间,念书之外的时间都用于帮母亲照料女儿,相对那些无忧无虑的年轻学子,承受的压力可谓不小。

笔者(前排右三)与同学们在圆明园留影
 
“特色”学生

我是从小在北方交大家属院里长大的,1966年8月那个“红色恐怖”月,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突然在家属区遭到交大红卫兵游街、批斗,之后被逐回河北老家,一个月后悲惨离世,我们家随后被赶出北方交大,迁到四道口类似“工棚”一样的简陋平房里居住。

1967年11月我去内蒙古牧区插队,1978年10月回京上学,11年时间里家里居住环境毫无变化,简易平房是在木头的屋架上苫上油毡直接铺瓦,所以冬冷,夏热,漏雨,透风,既没有暖气,也没有煤气,甚至连上水道、下水道都没有……

我回京后哥嫂搬到京郊农村安家,为我腾出一间房。那时做饭、取暖全靠烧煤,但煤本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定量,现在三个人用,于是被迫进入“低碳时代”。每天必须按最低数量烧蜂窝煤做饭,倘若煤的质量不好,前一块蜂窝煤的余火引不着第二块时就会熄火,重新点燃则要使用锯末压制的引火煤和劈柴。因为我家炉子经常熄火,所以每个星期我都要跑煤厂两次去买引火煤和劈柴。冬天取暖、做饭改烧煤球,定量更不够用,我们每天要把没有烧尽的煤核捡出来,除去外面的灰烬再与新煤球混起来烧。破碎的煤粉决不敢丢,掺进黄土和水,我自己动手制造煤球。

家里买了口水缸,每天早晨我从公用水龙头那里往家提水,下学后再去那里倒污水。洗衣服,洗被褥,即便冰天雪地也得我穿着胶鞋去水龙头那里洗涤,幸亏在草原上久经锻炼,手、脚经冻。那时报刊上把大学生捧为“天之骄子”,管我的“老天爷”显然把我给忘了。

居民区很破旧,几十户人家共用一块电表,由于容量不足,加上偷电现象严重,所以居民区经常跳闸、停电。我晚上看书如果碰上停电,要么骑车去学校图书馆里寻找光明,要么第二天凌晨起床恶补功课。

我户口在学校集体户口上,孩子生母的户口也在呼和浩特某大学的集体户口上,唯有两岁女儿的户口留在了西乌旗宝日格斯台牧场。母亲从小学校长位置上提前退休帮我照顾女儿,我带着薪金上学,维持家里的简朴生活没问题,但是由于缺布票买不了新衣服,女儿的衣服都是别人家孩子穿剩的。家里花生油不够用就用猪油炒菜;没有棉花票就翻新旧棉套;所幸全国粮票尚能及时地寄到我手里,粮食够吃。

日子一天天过,虽然有些艰难,但妈妈精神很好,有儿子和孙女陪伴身边,已经苍老的脸上,始终洋溢着幸福和满足。过去她常被号称“工人阶级”的街坊欺负,我回来后他们再也不敢了。女儿很懂事,从不闹着买新衣服,周日我带她去交大操场上玩耍,被班里女生撞见,领回宿舍里玩耍了一番,给孩子留下深刻记忆,十几年后,她还记得那个笑呵呵的胖阿姨。

大一课程不紧,高等数学稍难,但我在草原上已经自学过,所以不觉得吃力。英语课从ABC字母开始教,而我在中学已学过六年英语,不过申请免修英语时又遭班主任训斥:“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学习纪律!”无奈,上英语课我只好躲在旮旯偷偷看英文科普书,幸亏英语教研室主任是父亲的老同事,非常了解我家情况,他嘱咐英语课教师不要约束我,“左派”班主任也没有再找我的麻烦。

有些大龄学生上体育课是难关,但却是我的强项,别看年龄大,单、双杠、鞍马动作可以给小同学们做示范,参加班级间足球赛时还能踢主力。
 
2018年,笔者(左2)返校时与小同学们合影

一副枷锁

大一上基础课比较轻松,我能腾出时间为父亲平反准备申诉材料。12年了,父亲的死就像是一副花岗岩打造的枷锁,沉甸甸地锁住我们家,一定要卸下这副枷锁!

上午我在学校上课,下午则骑车东奔西走,找我意想的“有关部门”申诉。此时,那些“文革”冤案的制造者,曾经不可一世的红卫兵全都销声匿迹了,为了推卸责任,各个衙门敷衍、推诿,把我支使得团团转......不过,这也大大丰富了我的“社会学”知识,迫使我认真研究我家“特色难题”的解法。

我是认真听政治课并且积极找老师答疑的少数学生之一,尤其近代史部分,希望从中为淤积多年的疑问找到答案。

我的问题常把政治老师难住,他有时不置可否,看得出他自己也处于困惑之中。相互熟悉之后,政治老师认真向我推荐了几本非正统的课外书籍,我自己手里的“课外读物”还包括父亲逝世前的十几本日记,那是“中国近代史”的缩微版。

父亲早年接受并信奉苏俄社会主义,是最早的CY成员,追随孙中山,后在叶挺手下参加北伐。在保定师专他领导过反对国民党的“学潮”,之后带学生奔赴延安,恰逢延安“整风”,一行人被邓颖超拦在了武汉。为了谋生,父亲只好进入文教界供职,与胡风等进步文人很熟悉,他非常尊崇郭沫若,记得文革初期老郭连续发表几篇肉麻的表态文章,我大加贬损,但他竭力为郭老辩护。

日本投降后,父亲在四川鼎鼎大名的民族资本家侯德榜的工厂里负责职工教育,这段历史有过当年中共地下党的证明材料,可惜文革中失去了联系。父亲因“劳资纠纷”中替工人说话,被老板扣发工资,解放后打了场官司才把欠薪追回。

 新中国成立后我家迁来北京定居,“肃反”期间父亲任职于北京铁道学院(北方交通大学前身),给予父亲的正式结论是:“一般政治历史问题,不予追究。”

循着父亲日记里的线索,我寻觅并拜访了一些当事人,搜集到的证据足以证明“文革”中给父亲戴上“历史反革命”的帽子毫无根据。

父亲在北方交大供职期间,一向低调,1957年整风反右没有受到冲击,只是被调离北方交大去南口铁路技校当了两年语文老师。1960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从南口技校退休,赋闲在家,除了读书看报,偶尔做些英俄文翻译,或者摆弄房前的一小片菜地,彻底与世无争,唯一发生过的冲突是北方交大房管部门要求我们搬离家属院,遭父亲严词拒绝,“官司”打到校方领导那里,房管科败诉,从此当事人记恨在心,一有机会就刁难我家。

1966年“8·18”,毛泽东接见红卫兵,中国骤然掀起“红色恐怖”,北京率先大规模游斗、遣返“地富反坏右”分子。正在摆弄菜地的父亲,突然被北方交大红卫兵戴上“反革命”高帽游街,并被限期遣返,紧接着,房管科将我们赶出了北方交大。

母亲始终怀疑父亲之死与房管部门间接有关,这并非空穴来风。北方交大的学生“红卫兵”怎么可能了解家属院里的一个退休老人的历史?这个老人住在哪里?若无人指引学生不可能找得到啊!

谁把居民的“政治”信息散布到社会上来的呢?

是本地派出所在“8·18”之后,用大字报公布了辖区内“地富反坏右”的名单以及各种“问题”人员的信息,随后红卫兵出面驱赶这些人。

父亲的遣返书上,派出所擅自加载“历史反革命”字样,在当时“红色恐怖”的氛围里,这五个字如同死亡判决书,这是派出所脱不掉干系的确凿证据,解题的钥匙就在这里!

1979年我的第一个暑假,同学们纷纷离校回家去享受家人团聚的快乐,我则独自离京去河北省公安厅上访,为父亲的平反做关键一搏。

省厅信访处的大房间里气氛森严,上访人员都与“文革”冤案有关,进入大厅后个个都揣着想讨公道却又忐忑不安的心情。历史往往不像小葱拌豆腐那样一清二白,死者身上有时背着这样或那样的“问题”,为死者辩护时,万一说错话很容易就被扣上“为反革命翻案”的帽子,“红色恐怖”的余悸尚存,接待厅里的上访人员都很紧张。

轮到我了,对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警官,血气方刚,说话很冲。

我刚简要地说完父亲在县公安局里死亡一事的梗概,他立刻板起职业面孔,凶巴巴地大声质问:

“你父亲到底是不是历史反革命?”

“不是!这里有肃反的结论可以作证;他是正常公民,这里有选举证作证。”我出示了证据。

“‘文革’时他已经退休在家?”

“是的,已经退休在家好几年。”

“从来没有其他事情?”

“没有!”

“你的身份?”

“我是死者的儿子,北方交大的学生。”我把学生证和户口本递了过去。

他看完我的申诉材料,继续大声质问:

“什么事没有就给抓啦?没通知过家属?死后也没通知?这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”他忽然变得气势汹汹,“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?!我告诉你,你必须对你说的话负责,如果这一切不是事实,你要负责任!”

他这一吼,把我这个“牧马人”的火腾地点着了!我也提高音量回应他:“我现在是在校学生,公安局找我算账太容易了!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,情愿承担所有责任,但是,如果我说的都是事实,你应该承担什么责任?xx县公安局又应该承担什么责任?!”

我们对话的声音很大,引起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,这位警官没想到我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一军,瞪着我愣了一会儿才用和缓的口气,请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听候他处理。

说实在的,我喜欢这样的警官,直截了当,敢于作为,比那些满嘴空话不干实事人的官僚强多了!

他再一次认真审阅我的证件和相关证据,然后走进里屋,约一刻钟工夫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封了口的省公安厅公函:

“你敢不敢直接去大名县公安局,把这封信当面交给他们,然后等待处理?”

“当然敢!”我大喜过望,父亲的案子终于被省厅受理了,只要有人管,此案本来很容易解决!至于信封里装的是吉还是凶,我一点儿不担忧,没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!

警官对我的态度变得平和,“那很好,你带着这封信直接去找xx县公安局,有事的话再与我联系。”

我接过信封,诚心诚意地向他表示了感谢。

离开大厅的时候,从排队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低声的议论:“敢和省里警官吵,这小子胆子够大!”

“真有运气,拿上省厅的公函,县里就不敢推托了。”

我听在耳里,心里则充满希望,离开省公安厅找到长途汽车站,连夜赶往大名县。

论祖籍,大名县是我的老家,但我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造访。为避免旁生枝节,到县城后没有去找亲戚,而是直接走进县公安局大院,省厅的公函是通行证。

一个小县的公安局,办公室是一排平房,关人的牢房就在大院里,有警卫守护,我望着那些牢房,心中骤然升起无尽的悲伤。

不出所料,省厅的公函立刻在县局引起骚动,第一把手回避,让一名副手客客气气地接待我,几句寒暄的话过后他让我在县城小住几天,容他们研究后再做处理。

在停留的几天里我走访了亲戚,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面,同辈人都已过世,在与晚辈的交谈中我屏蔽了带来公函的事情。

亲戚们这些年在政治上受父亲一案牵累,日子过得都不轻松,1978年之后才有好转。我家祖宅尚存,因我辈份大,留有我的宅基地和房子。在老宅我四处看过,当即表示把我那份房和地全部送给受我父亲牵累最深、遭罪最大的远房侄孙。

晚饭时听亲戚说,我来县城的消息已经传开,县领导很紧张,连夜开车去了地区专署,面见文革时的当政者商讨对策。

几天后我被请进公安局,由时任领导出面,交给我一份“平反证明”。在我强烈坚持下,他们被迫对原文做了改动,虽然最后的文字中仍留有自我开脱的文革语言,不过仍然值得庆幸,毕竟公安局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公开承认了错误,恢复父亲的名誉,并给予了“适当”经济赔偿。

几百元的经济“赔偿”与一条性命,十几年的冤屈,数十人受株连而遭受的损失相比,实在是九牛一毛!但这个钱我必须要,它是父亲得以“平反”的确凿的、可以追溯的证据!

为消除父亲问题给亲属们造成的不良影响,我要求把盖红章的正式文本给我十份,以便寄发给各地亲属,十几年了,亲属们都祈盼着这份平反证明呢!

回到北京家中,父亲被平反的证明进入母亲、哥哥、我的档案之后,中央党校派人来家慰问,谈话中说到:如果他不改名字能很容易查到他的“革命史”,或许不会发生这场悲剧了……母亲不予置评,平淡地接待来客,同时谢绝了“组织上的照顾”。

其实父亲被平反之后还遗留“落实政策”问题,尤其住房,但此事涉及我正在就读的学校,母亲担心我受连累,所以忍了。虽然她最大的愿望是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,但她要求我学好本事,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。

父亲被平反虽值得庆贺,但没有高兴可言,更谈不上感激谁,只是由于卸去了套在头上十几年的枷锁,略感轻松而已。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,一场接一场的闹剧和悲剧,毁掉了无数美满的家庭,生生把曾经万众一心、欣欣向荣的新中国逐渐拖入泥潭,这到底是为什么?根上的问题出在哪里?……我的大学还需要继续读,课上读,课下也读,学校里读,学校外还得读!

大学里的两场官司

大学的第一个暑假用于给父亲平反,第二个暑假则处理自己的婚姻和办理孩子入京的户口,两场官司一先一后。

1979年,女儿的户口从牧场迁到呼和浩特,可以领到全国粮票,吃饭问题因此解决了一半,可是还有另一半呢!副食本和煤本上没有女儿的定量,生活必需品紧缺造成日常生活窘迫,此外,没有北京户口导致孩子不能上托儿所,以后也不能上北京的小学,其中的每一件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头等大事!

孩子的生母1977年先我上大学,我们在草原上已经事实分手,但是没来得及办离婚手续。八个月后我考上重点大学,并且直接考回北京,完全出乎她家的意料。我的“身价”提高会不会给婚姻带来转折?为了孩子,我曾想过破镜重圆,但事情不以我个人的意志为转移。

她在呼和浩特上学,暑期回京探亲却不来看孩子,不进我家门,我带孩子去她家邀其面谈,又遭到极端的冷遇。她要求维持纸面婚姻,等毕业后再说……

她的冷漠连她姐姐都觉得极不正常,不久我从她的大学同学处得知,她已在同学中另有“知音”,因行为出格已被系里公开批评。

1980年暑假末期,我到呼和浩特求见她的班主任和系领导,全面核实情况后决定在当地法院起诉离婚,离婚后孩子的抚养权归我之后,才能把孩子户口迁到北京奶奶这里。

“两个大学生打离婚官司”,一时成了当地法院的头条新闻,学校出示的公函以及我提供的证据令她无力辩解,只希望我把“法院判决离婚”改成“协议离婚”,在她班主任的见证下我同意了。离婚协议很简单,原因:“感情破裂”,无需分割财产,孩子归我抚养,她每月负担10元抚养费。当时最紧迫的事是安顿孩子户口,本来需要我回京办妥落户手续后才能拿走,但是孩子的生母逼我立刻拿走。

我的兵团战友听到消息后纷纷出手援助,尤其我的副班长,尚未结婚先当了我女儿的“干爹”,孩子的户口暂时落在了他家。

呼市战友见我心情不好,再三、再四地劝慰我,其实摆脱失败的婚姻对我是一种解放,但孩子不行,她今后难免会受到不良影响,想到这些我无法轻松,心情不好时又偏偏遇上抢劫。

1980年的呼和浩特治安情况很不好,战友要我把证件和钱包封进内衣口袋,傍晚送我到了火车站。

呼市始发北京的火车停在一号站台,我的硬座车厢正对检票口,我把刚检过的车票和准备车上零花的两元钱放进上衣口袋,系好扣子,手提战友送的土特产,夹在人流中排队上车。

刚踏上第一阶踏板就发现车厢连接处站着七八个年龄20岁左右,匪气十足的家伙,我情知不妙转身想下车,但被后面人拥堵着下不去,只能被人流簇拥着往车里面走,我瞅空把右手的东西转到左手,腾空右手准备自卫。

在车厢的最窄处,两侧各站着三个匪徒,每名旅客想进车厢必须从他们的中间挤过去,由于旅客手里大都提着东西,在两边人的夹挤下抬不起手来,这些家伙乘机放肆地公开掏取旅客外衣口袋里的所有东西。

轮到我了,解我上衣口袋纽扣的贼手被我用右手打开,哪知他们不甘心,在我快要挤过去时,一个人用臂肘抵住我下巴,另一个人强行解开我的衣服口袋,把车票和两元钱掏走了。

挤进车厢后,我的座位恰好在右侧第一排,只坐两个人,这排座的对面已坐满三个旅客,我的邻座是个脸熟的交大校友,前后三节车厢里的乘客多是暑假后回京上学的学生,我放下手里东西,托校友照看一下,然后转身面向车厢进口,审视周边环境。

离开车还有十分钟左右,旅客正从车门口不断地拥上来,掏我东西的歹徒很瘦小,穿一件蓝色长棉大衣,离我很近,背对着我露出细脖子,正忙着掏旅客兜呢。

我旁边是车厢,背后有同学和小桌板,头上则是行李架,这个位置,只有正面来人才能接近我。三四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正在对面车窗下“维持秩序”,检票口也有几个铁路员工......我正犹豫着动不动手时,突然看见本列车的乘警恰好出现在车厢内不远处,“机不可失”,我迅速出击了!

我伸左手牢牢卡住小歹徒的脖子,把他倒拖过来,挡在我正面,同时贴着他耳边说:“还我车票!”见他挣扎手上加了劲,他那小细脖子没我胳膊粗,没有反抗余地,但是他一呼救,五六个歹徒放过旅客向我扑了过来。

这几个打手被刚上车的旅客和小歹徒阻隔,靠近不了我,其中一个家伙比较灵活,从临近隔箱扶着行李架踩着椅背,探出身子从旅客头上向我打来一拳,不过由于重心不稳,被我用右手架开时差点没摔下来......混战中,校友被挤得半蹲在座椅上,我则退守到行李架正下方,全神贯注地躲闪和招架,以前的体育功底全派上了用场,身边旅客则抱住脑袋拼命躲闪。

在人挤人的车厢里格斗谁也施展不开,我用右手应战,左手仍然死死卡住“人质”的脖子,用他当我的“盾牌”,此时我已经感觉不出他的挣扎,颈动脉被我紧捏着,估计快晕了。我立刻对歹徒大喊:“钱我不要了,还我车票!”

几乎同时,开车铃也响了,只听一声口哨,武斗随即停止,几个歹徒把兜里现金以外的东西纷纷倾倒在我面前地板上,一个家伙扒拉着找到车票,检起来递给我。我右手接票,左手松开“人质”,旋即又听得一声哨响,隔着窗户看见总计有30多个歹徒,在洗劫过三节车厢之后,一窝蜂地下车跑了。

火车开动,我毫发无损地坐下,看到危险过去,车厢里走过来几个人,从散落在地上的物品里找寻自己的东西,多数是学生证,有一张军官证,惟独没有钱。

不知为什么,车厢里安静得有些沉闷,我歇息了一会儿,回想刚才的一幕也有些后怕,我问那位校友,“刚才打起来的时候,乘警跑哪儿去了?”他说没看清楚,反正是不见了。

我离开座位,满怀怒气地一路寻找,走过多节车厢后终于找到了他。

乘警把我让进一间小屋,很关心地问我受伤没有,我说没有,他批评我说:“你也太胆大了,丢张票算什么,我给你开张单子就能出北京站!好家伙,你竟敢动手自己把车票要回来,你就不怕被他们用刀子捅了?!那伙人有火枪呢,警察都不敢惹......”

我的气不打一处来,“我胆大?要不是看见你过来我哪敢动手?!本指望你干预,谁想到你比谁都跑得快......”

“老哥,老哥,您别生气,跟您说实话,只要我当时一干预,火车没到北京我家就被砸光了。那些家伙是铁路子弟里的流氓团伙,互相都认识,我不敢动啊!你看看车厢里的人,谁敢反抗?”
 
听警察讲这种话,我除了叹息还能说什么呢?可是,我应该埋怨自己冒失?应该感谢歹徒对我“手下留情”?......呜呼哀哉!在歹徒行凶的现场,百姓急需保护时,“执法”人员却临阵脱逃,任由百姓自生自灭,留给百姓心理上的何止是失望,那是绝望啊!
 

备注:1980年之后的内蒙古,经历几次“严打”之后,治安状况极大好转。


冯骥才画作

第一次“不及格”

大一、大二学基础课我比较轻松,个别科目甚至有突出表现,但到了大三专业课阶段感觉有些吃力。

完成“机械制图”课的作业极费时间,往往需要在制图室夜战,我在学校没有宿舍,每晚必须回家帮母亲照顾女儿和家务,时间实在不够用,所以我把学习的重点放在图纸正确表达上,对图面的美观采取了敷衍的态度,可偏偏赶上制图课老师对精美制图有浓烈的“嗜好”,笔道粗了不行,细了不行,铅笔道的光泽差了也不行,当我被罚用仿宋体抄写文章时,脑袋一热写了篇“手工制图即将被计算机制图取代,花大量时间练字得不偿失”的仿宋体小文,惹得老师大动肝火。

上“机械工艺”课更要命,我对工厂的“车、铣、刨、磨”一窍不通,甚至不晓得长什么样,在这方面我不仅比来自工厂的同学差很多,甚至比从中学直接上大学的小学友都差,因为他们好歹上过“学工课”,去工厂参观过,而我从来没进过机械工厂,彻底的“一穷二白”!

老师干巴巴念工艺课教材,我恍若听天书,枯燥的教学让不少小同学选择“逃课”,我不得不缺课的原因则是为了女儿户口迁来北京而奔波,不过制图老师不知情,认定我经常“旷课”,伺机拿我做典型予以惩戒。

期末考试前,小同窗们靠死记硬背应付工艺课考试,我没那个时间,自知通过工艺课考试困难,考试前就去找老师申请参加暑假后的补考,利用暑假自行补课,但我的要求被老师断然拒绝,他早就看我不顺眼!

考试成绩出来后全班哗然,够六十分的仅一两个人,学生代表与老师协商后降低了及格线,但老师非要保留我的“不及格”。

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试“不及格”,身为班里“老大哥”,心头升起“奇耻大辱”的感觉,看到老师有意逥避我的目光,我没做申辩。古人云“祸兮福所倚”,想想自己放马时曾摔成脑震荡,也摔裂过锁骨,咬咬牙都一一挺了过来,既然命运安排我尝一下“不及格”的滋味,坦然面对就是,权当又挨一次摔!心定之后,暑假里除了做家务,推辞所有其他活动,潜心补课。

大学的第三个暑假是我整个大学期间最发愤苦读的日子,“从零开始”的恶补让我受益匪浅,所奠定的基本功,不仅帮我真正迈入了机械行业门槛,也为后来在工厂里的技术革新铺平了道路。

补考轻松通过,分数创造了机械系历次“工艺课”考试的最高分。

毕业后的两三年,北方交大来我厂考察毕业生表现。不久,我受到北方交大工艺教研室主任的邀请:“回校教学,主讲‘工艺’”。后因我没有“硕士”头衔被学校人事部门否决,不过丝毫没有影响我的高兴,因为这证明我的第二次“插队”获得成功。

毕业

专业课全面展开后,我把学习目标修订为:求懂不求精,关注边缘科学以求突破。毕业设计的题目我选择的是“改善内燃机车振动和噪音途径的探索”。

做这个课题要吃苦,不仅需要长时间跟随不同型号火车,为获得第一手数据更要守在内燃机旁边做测试,闷热的机房里充斥着污浊的空气和震耳欲聋的噪音,每天下来头晕脑胀,以致有些同学没能坚持测完全部数据。但是这个苦对于咱“老插”不算什么,我尽可能多地搜集到了中国各型号内燃机车噪音的第一手数据。

在京广、京山线上我跟着火车跑了近一个月,拿到十一种车型的资料,课题老师准备结束测试,可我觉得不够,申请再测试几辆电力机车和蒸汽机车,以取得机车噪音的多种曲线进行对比。我的申请挨了导师批评,不过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。一个来月的接触我已经知道这位导师秉承的是“先立论后找论据”的“科研”老路,他认为自己的论点“成竹在胸”,学生们搜集数据只为证明了他的“论断英明”而已。

一贯“本本分分”的几位同课题的小同学心领神会,跟随老师回学校写论文去了,只留下我和另一个长春同学继续背着仪器沿铁路线到处跑。

回校后我得知,先行返校的同学在老师指导下已经完成论文的大部分,所有文章的核心观点都是老师圈定的。

我对自己测试的所有数据独立进行统计分析,得出的结果让我颇感为难,因为这与导师的观点很不一致,但我据实完成了论文。

论文初审阶段,其他同学顺利过关,惟独我的论文被导师全盘否定,他用不屑的语气责令我重写,要求我向他的得意弟子好好学习。与此同时又告诉我,本课题和相应的论文答辩得到校方大力支持,论文答辩时将邀请全行业知名专家参加,论文的优劣由专家们当场评定。

回家后我左思右想,既然论文答辩会上有行业的专家参加,并且由他们直接打分,我深信,具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专家们一定会欣赏有根有据、对解决问题有现实意义的论文。

于是我加班加点搞了两个版本的论文,一个应付导师,顺着他的观点写以此获得参加答辩的机会,另一个则藏起来直到答辩会上再宣读。这就像我当年在草原上套马,纵马冲入马群,先用“套马杆”对假目标虚晃一下以麻痹对手,然后再直取目标马的马头。

论文答辩会上出现精彩一幕,导师的得意门生按导师观点撰写的论文受到严重质疑,本人的“忤逆之作”却被所有专家当场评为优秀,甚至铁道部某研究所所长当即向我发出工作邀请。

事后,本人“忤逆之作”的主要论点和论据被导师采纳,发表在1983年的《北方交通大学学报》上,论文结尾处导师向学生表示了感谢,我排在他的得意门生之后。

不管怎样,我顺利毕业了!
 

后记

离开大学前,我被叫到某研究生院的导师家,他的大儿子与我是“发小”,一样在牧区插队多年,一样刚刚大学毕业。这位科技界老前辈摘掉“右派”帽子后首次获准带研究生,他想选我俩做他的“关门弟子”,要求我们报考他的研究生。

前辈的好意被我俩谢绝,理由很简单:我俩已经35岁,先得养家糊口,边干边学可以,不能再当“专职学生”了……老人闻后深感遗憾和惋惜。

我是“老三届”,1966年的老高三,亲历了“文革”与“插队”,又是“新三界”,当上1978年的“老学生”。古人云“三十而立”,我却是“三十伊始”。毕业后在机械工厂干了七年,转战IT业干了11年,再进入“认证行业”又是11年……我把这概括为:十年“被插队”,一辈子是“老插”! 


李南飞专列
我在锡林郭勒草原的两次高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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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三届之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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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笑冬,"潘晓讨论”责任编辑的一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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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其仁:从完达山到朗润园
王国栋:从小爱学习的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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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霆:我与大学擦肩而过相伴而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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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国辉:1968年岁月并不静好

米鹤都:北京知青的口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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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新平:历经酸甜苦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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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辛口述:扒火车接年幼的妹妹去插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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克明:永别了,地坛;永别了,铁生
王学中:我和我老婆的故事
赵兹:接受"反动学术权威"的再教育
刘少奇之子刘源插队往事
刘祥君:秋天记忆我生命中的玄关!

上山下乡给这一代知青留下了什么?

赵鼎新:那段难忘的知青岁月
丽质天然的北京姑娘
成了村里的"臭女"

魏光奇:"文革"时期读书生活漫忆

陶海粟:知青“青春无悔”辩
郭景兰:一个老三届的回忆与随想
陈昌华:我的火车驶过时代的缩影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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